聲源
____ 我的夢想
人類的語言從何時起源,會如何發展? 有人講話字正腔圓、歌喉響遏行雲;也有人口齒不清、或五音不全; 語言可低吟、可怒罵、可慷慨激昂,可悲從中來……人們的聲音感情洋溢、千變萬化,我卻無法駕馭它,任人嘲笑與悲憫。
源頭
“啊 ——”慘叫的聲音嚇了我一跳,卻讓我有點惡劣的快意。爸爸捲起褲管,看到左邊大腿上,有一圈深深的齒痕,一絲絲鮮血就要滲出來。他猙獰的臉如即將爆發的火山,已經嗆煙了;右手高高地舉起,過了五秒又無力般垂下。,我的眼神早已飄移,並非因為懼怕眼前的怒火。“臭小子,你怎麼這麼可惡!”他揉揉傷口,翻身起來找"小護士"。
平靜的午後更顯鬱悶,我跌坐床頭,聽到嗯嗯咿咿的聲音從自己喉嚨的聲帶升起,嘗試振動、共鳴,卻含混不清。爸爸剛坐過的地方散發微微餘溫,隔壁房間傳來父母的對話 ——
“怎麼了?”是媽媽驚恐擔心的聲音。
“我哪知! 剛剛還好好的賴在我身邊,又不會講,突然就抓狂。”爸爸還是很火大。
“唉,”媽媽嘆口氣,憂心忡忡的開始念:“語言的黃金期快過了。跟我們一起做復健兩年多的瑞瑞已經會仿說了;翰翰雖然總是口水流不停, 人家也會說‘我要尿尿’ 和 ‘肚子餓餓’了。”
“我們已經盡力了。妳以後也別那麼累,交給學校訓練生活自理就好。”爸爸的口氣頗無奈。
“不過,前兩天我聽浩浩媽說,長庚有位名中醫師,針灸很厲害,很多各種問題的大人小孩都去找他。媽媽對我有了新動能,聲音也高揚起來:“聽說一次頭皮針要扎二十幾針耶,不像敏盛醫院只扎七八根;聽說有那躺在輪椅上的腦性麻痺小孩,扎到會走路了;聽說對自閉症,可以改善情緒控制、刺激大腦的語言區塊……”
這一段“聽說”,讓我們一家持續跑長庚醫院的中醫針灸科兩年多。每週兩次,每次耗費三四個小時。針扎在頭上時,我的整個頭皮都麻木了,頸部以上都因害怕而僵硬。
五歲多了,我還是不會講話、甚至一個單音。我恨媽媽傷心又失望的眼神,更怕她再聽說什麼了,她的行動力可是很驚人的。
源起
接下來的暑假,聽膩了媽媽放的兒歌CD (聽治療師說,這樣可以刺激我的語言發展);和窗外蟬兒週而復始那一句“知了”,不過我連這也不會。新的學期令我既期待又害怕: 很想看到溫柔和善的老師們,卻不知原本的同班同學剩幾個,又有什麼特別的新同學。
果然,班上有超過三分之一是新生。一位是腸胃問題的罕病兒,每三個小時要吃一次藥,每餐的食物都須由他媽媽親自準備, 避免他出現異常反應 —— 一不小心就會危及生命。他看來很孱弱,沒什麼聲音,安靜的活著,連被餵藥時的哭聲都細如蚊蠅。比較讓我驚嚇的,是那個整天戴著一頂安全帽的那個男生。他很高壯,不時會驚聲狂叫,敲擊自己的頭部,有點變形的手腕看起來像黏住了半顆粉紅色小桃子。這種叫聲令我耳膜振顫、心臟緊縮。還有一位,牙齒總咬住衣領,似乎對週遭的一切忍無可忍,半低著頭,任眼神斜斜上挑、逡巡防備。
這些新同學,要花上我兩個月時間去適應,老師們也要以更多的心力教養和照顧他們。我很想跟主任和督導說: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— 每年、甚至每期都重新分班,新生舊生摻和在一起,盡管妳們認為這樣較好照顧。
我的抗議、聽在他們的耳朵裡,只是無止盡的哭鬧。老師只好建議媽媽,帶我去看兒童精神科的醫生。他開了一些鎮定劑和降血壓藥給我吃,說我過動兼情緒障礙。上學前吃了,藥效會令我昏昏欲睡,常趴在桌上。媽媽寧肯忍受我的哭鬧,也不要看到我變成這樣,決定放棄用藥。
特教機構三年以後,媽媽還不死心,讓我緩讀一年,且千辛萬苦找了一間接受我插班的小幼稚園,要“回歸主流”。這一年更拼,除了上學,還增加了省立醫院的日間團體課程;又花很多錢財四處問神 — 因為我的夜哭情形有增無減。無法述說心中怨懟, 只能以大哭來發洩。
到了國小前的評鑑,我因為沒有口語,且動作能力不佳,仍是被安置在特教班。媽媽應該跟我一樣失望。
如果可能,我只想當個普通人,即使只是偽裝普通,可以跟他們一起讀書生活就好。
源來
沒有語言如何溝通? 如果是聾啞人士,還可以學手語;悲哀的是,我十根肥白如小蘿蔔的手指頭,到現在連二也不會比,所以我將依賴父母,一輩子被軟禁在象牙塔裡? 我常覺得自己像一種植物,叫菟絲花,是一種寄生藤。
小二上學期,心理師來學校巡迴輔導,她是我在長庚醫院的個別課老師,也因頗有自閉症教導經驗出名。爸爸聽媽媽說得很神,也特地請假來旁聽。
心理師帶我“表演”給老師和父母看: “你們看,他能準確按順序排 1 — 20;還可打字回答問題喔!”“不信? 隨便拿一本繪本來給他看,再就其中情節和內容提問啊。”
“什麼?! 他可以嗎?”爸爸滿臉疑問號。老師們也不可置信,又好奇地湊近身體。
“當然,人家已經在我們醫院練習半年了”,心理師信心滿滿,聲音宏亮而堅定,鼓勵的眼神轉向我;接著輕鬆起身,在班上書櫃裡抽出一本 繪本,賞給我。